乐白天青

【钟韩】旧友

*cp脑流水账渣文笔,无聊难吃的粮,大概是我心里这两个的生活状态

*没有查考据……有错的话抱歉!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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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草民钟离眛,拜见楚王。”

我跪在大殿下,埋着头,握着拳,紧张得手心全都是冷汗。对面跪坐着楚王。

楚王韩信。

东躲西藏,项王败落后我只能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来投奔这位昔日的好友。曾经大败龙且,四面楚歌而攻项羽,也曾在从暮色中与我翻墙饮酒,在酒肆中用馒头上的枣囫谈论天下的旧友。

 

说起来,我第一次见韩信的时候,他还是个小屁孩。

并不是说他多小,而是说他的性格。虽然他很聪明,大概也很英俊,是那种招小姑娘喜欢的那种英俊。但是他和所有人处的都不怎么好。

彼时我跟着项王已经打了好几年的帐,做了个不小的副官。而他在项王麾下做中郎将。其实那个头衔对于一个没有战功的人来说,更广泛一点,对任何一个想在乱世中求生的人来说,其实已经很不错了。他有一大群同僚,他们可以一起喝酒打牌,甚至一起思念家乡。

但是他从不跟他们在一起。

我见到他的时候,项王刚赢了一场胜仗,战士们三五成群讲着黄色的笑话喝酒。我从庆功的酒席中出来,看见一个黑乎乎的人影躺在也草坡上,用手枕着头。好像背后的热闹一点都提不起他的兴致似的。

“你是哪一营的,为什么不同他们去饮酒?”

夜色很好,我自信可以把我身上的铠甲照得闪闪发亮,我并没有拿官职压人的习惯——我只是说说——然后他看了我一眼,空中虚抱一拳说:“将军。”然后又复把头转过去看天上的星星,看起来完全没有因为我是将军而谄媚的意思。自作聪明的人有时候很令人讨厌,当然有时候也很好玩。

我那时只是气闷。

“你懂得观星之术?”我没话找话。

他转过头看我,黑夜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,不过我想来也是很古怪的。月色多么好,大胜的喜悦扰乱了我的思想,才让我从酒会中出来,对着小兵一本正经地问他,你是否懂观星之术。我一下想到是被龙且他们知道我估计要嘲笑死……或者亚父知道,估计会一本正经的告诉我观星乃治世之大学。果然他只是看我,轻微地摇了摇头。说:“不懂。”

我被我自己逗乐了,跟他摆摆手转身想走,脚已经迈出半步,却听见身后的小兵叫住我问:“将军以为,如今天下之势,该当如何?”

我转头,看见他手撑着身子一翻身站起来,还不忘弯腰把佩剑捡起来扣在腰上。不像大部分糙里糙气不修边幅的汉子,他的头发熟得很整齐,盔甲也穿得很好。干净地完全没有酒会上放肆过的样子。大概是打完胜仗以后就去洗了个澡。剑眉星目。整个人像一把藏锋的利剑。

“项王与刘邦兵分二路,约陷入咸阳宫者称王。”我随口说,“项王所到之处,攻无不克,战无不胜,即便楚王许他刘邦攻咸阳城,以他的能耐怕也攻不下来。总是要等到项王调转兵力,届时必定是项王先入咸阳宫而宰天下。”

这是所有人的共知,刘邦疲弱,战术水平又不高。没人相信他攻得破咸阳宫前八道城池。

没想到对面的小兵只是笑笑,又反问我:“那依将军看,此战又如何?”

此战项王大破齐王,对方疲弱,稍加战术便几乎无还手之力,可以说是大获全胜。我奇怪他为什么这么问,还是点点头说:“龙将军的战术很好,我军从前后方包抄,几乎未伤一兵一卒。”

“齐王无能。”他说,表情很认真也很自信,不服输地抬着下巴,显得有些倨傲:“我军远行至此,粮草供应不足,只能速战速决。若齐王据守不出而在道路设伏,再以长弓阵对我军将士,输赢未定。”

我说过,自作聪明的人有时候令人讨厌。但是有时候也很可爱。

“你说的没错,”我换了个姿势,双手抱胸地歪头看他“项王也考虑到了这一点,所以预备了另一波人马从后方偷袭,稍有不对就从前方撤军。”

“你挺聪明的。”我看到他有点惊讶又气馁的表情,瞪着眼睛像牙齿还没长开的虎崽,忍不住想嗤地笑了一下,“一般人想不到这个的。”

营帐中的将领能想到粮草与地势不足为奇,然而孙子兵法,在于愚兵。战场上的兵卒向来被灌输的便是主将无所不胜,敌军羸弱不堪,对于其他的所知甚少。能凭借自身看得全局,就是意识过人了。

这片野坡没有受过战争的践踏,草长得很茂盛……甚至还能看见零星的萤火虫的光。他的表情有点复杂,大概是没有想到会收到这样的的夸奖。我猜他大概想说谢谢,但是又纠结此情此景下说什么都显得不伦不类?

“来吧。”我拍拍他的铠甲,上面有发黄的青草屑。“正好我也懒得回去……我们聊聊?我叫钟离眛。你可以叫我钟离。”

 

意识还未完全苏醒的时候,首先感觉到的是密密麻麻的头痛,接着才是手脚涌出来的无力感。索性身体还是被被衾覆盖的温暖的感觉,我想我大概是在床上的,耳朵捕捉到的营帐外的声音。

醉宿的后果就是完全不记得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,或许不知不觉中睡着了也说不定。我鲜有这么放肆的时候,如果他是敌军派来的刺客——我虽然没什么惊世之才,好歹也是数一数二的名将——不小心在庆功宴上遇刺身亡才是亏本。

等到意识完全苏醒后我又意识到自己上半身是赤裸的。大概因为昨晚的衣服沾了血迹和酒渍被人换了下来。喝醉后居然还能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,这么多年来也是头一遭。军营里都是大老爷们,醉宿后能躺在一块平地上都是万幸,我一方面感叹自己运气不错,另一方面要为他的婆妈啧啧称奇。光着膀子在被子里还觉得有些不习惯。左肩上贯着一道很长的疤,我忍不住在上面搓了一下才爬起来,从随行的箱子里随手抓出一件穿上。

出门的时候我被吓了一跳,本来以为不会再见的人还直楞楞地站在我的门口。

“你在这里干什么?”我瞪他。

他大概没想到我会瞪他。大概是控住不住,一下就瞪了回来,一点都不服输,浑身上下跟带着刺似的。又突然一副茫然无措的表情,被自己吓一跳似的。我接触的小兵虽然不少,也没见过这么刺的。忍不住心说你瞪我干什么,我是吓一跳,你可是以下犯上,虽然你直属上级不是我,按照大秦法律也是能把你拉去斩首的。

我正胡思乱想着,就得听他问我:“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,钟离将军?”

“韩信小兄弟,你对我的记忆力有什么不满吗。”我道,没想到他开门见山居然是问这个。被人顶撞了一下,纵然心里的不满还没平复过来,倒也不觉得他在套近乎,大概人的好感总是来得莫名其妙。斜着眼瞟他的时候,却看着他的腆着脸又高兴又不好意思的模样,连那双帅气的眼睛都一下子眯了起来,显出几分年轻人的样子。

我被他闪了一下,心说不得了,幸亏军营里都是糙老爷们,不然多少姑娘被他耽误终生大事。又看他似乎没接话的意思,就问他:“你找我有事?”

他摇摇头,表情收敛了一下。嘴角还是弯弯的。

“傻乐,”我没想到他在这就等着问这一句话,心说这人想必是少年缺爱,记个名字就乐呵成这样。真是难得的好骗,那一点点不满也没了。我想他在这蹲点大概也饿的不行,索性碰碰他说:“跟我吃早饭去。”

厨房里没剩多少东西。厨娘看我进来,急着想现蒸点吃食。我嫌麻烦,摆摆手让她从锅底翻了点窝头,挑了个形状还算完好的,韩信还有晨训,来的路上听见吹鸣叫,未与我道别就匆匆跑了。

 

我本来以为缘分到此为止,毕竟一个是小小的中郎将,一个是四处杀伐的将军。我没有特意改变我的生活习性,谁知在这之后似乎走到哪里都能看见他。有时候我去山后的瀑布洗澡的时候都能看见他在那边练剑,练得像模像样的。或者去项王帐中论事的时候偶尔能看见他杵在门口吓人一大跳。项王传话有时候传完这个唤那个,没事做的时候我蹲在旁边跟他聊天,从地势水流一直谈到风俗习惯。

韩信辗转的地方很多,流浪的时候一口饭都吃不上,所以对于风土懂得比一般人都多。又常年混迹在诸子百家的流浪汉中间,各家治学都讲得很有一套。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常是他讲见闻经历,我谈兵法布阵。只是有时谈到后面就吵起来,再一言不合大打出手,每每被我揍得鼻青脸肿。

偶尔项王和龙且操练顾不上吃饭时我就把他拖去陪我啃窝头,用枣囫在地上排阵法谈论天下。他营帐离得不远,晚上睡不着我就去隔壁拎人,找他过来帮我推沙丘,只是每次谈得太晚他就非要留在这,拧也拧不走。将军的帐房比士卒的还要宽些,他占了小半个铺子,窝在里侧蜷着身子睡。早晨天亮前再溜回去。

他确实有点自命不凡,不过我知道乱世中的人都这样,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命定的帝王将相。但他不自作聪明,排兵打仗虽然稚嫩,已经隐约见大开大合的气势。

关系愈发好的时候我嫌叫他韩信麻烦,索性改口叫了阿信。他最开始还不同意,说是显得小没有地位,后来时间久了拧不过,他才改口称我钟离大哥。

扎营的地方背靠着一座小坡,怕有逃兵和敌袭早排满了哨兵,常有士卒偷偷跑来打野味吃。我幼时家里母亲常给吃野生的酸枣,年长了以后一见山就馋。便有时候也来偷偷摘点回去。

日暮的时候我溜进山里,故意挑人少的方向走。扒开草丛却看见韩信坐在一片稍微空旷的地方写写画画。我问他在做什么,他却把我拉到对面,说钟离大哥,你来与我下棋。

他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,无父无母,命若浮萍。却能蹲在地上用树枝和枣核指点江山,眼睛对着太阳,笑吟吟地像是泛着金色。

他边落子说,“钟离大哥,你待我这样好,有朝一日我出人头地。可定要还你赢整整我八目的恩情。”

“那不妨我先让你六目,”我半真半假地说,“那往后说不定我还能输的不那么惨。”

他不甘愿做普通士卒,可是项王本就战无不克,还连带着一群战无不克的兄弟。从不主动提拔士卒。我看他面上不说,心里大概也是不服气的。我在项王面前一路保他,说以后定有作为,想求他破例带带新人。

然而最后也只讨来了一个侍卫的位置给他。我没向他说是我为他进言的,只对他说项王称许你的能力,今后要好好表现,拉他出去偷偷喝酒庆祝。他是有能耐的人,倘若能在乱世中生存下来,有一天真的官至将相也犹未可知。

而那六十四目,九十个纵横。一片麦草中他最开始我尚能杀得他溃不成军,到最后也只能赢他一目半目。最后一座城攻破的时候我搂着他的肩膀,差点从台阶上摔下来。说阿信,我们棋下得不错,待到天下大定,可以开家棋馆赚点酒钱。那时你在前面讲棋,我在后面收账,夜里出去做江湖侠客,赛过神仙。

 

然后便是他投奔刘邦之时。

我知道他的能力不该屈就于区区一个侍郎,也想过他肯定会择他主而栖。但我没想到他会在鸿门宴之后选择离开,我以为天下初定,他大概不会再走了。

那天是个雪夜,他背着整齐的行囊站在我的营帐前——他一直都这么婆婆妈妈的——站在那里面对着我,看起来冷峻又难过。

我知道他要去做什么,刀被我从腰间抽出来,抵着他的脖子。我瞪着他,磨得雪亮的刀刃就抵在他的皮肤旁边,稍稍用力就能擦出血来。但只是站着看着我,眼神平静,一动不动,硬气地象是雪原中的松针。

六年来他已经从一个青年变成一个真正的男人。他的脸颊刚硬又帅气,手臂可以舞起最重的矛,不知道多少过路村庄的小姑娘向他偷偷塞了香囊和瓜果。他是项王旁边的亲近,有人故意想要和他套近乎,他也从来不多看人家一眼。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研究兵法,怀着名扬天下的抱负。

或许他知道我不可能真的下手杀他,或者他也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我。然而最终我还是收起了刀。

项王给不了他的,刘邦那里或许有。最好的兄弟要建立一番伟业,我不该阻拦他。一颗冉冉升起的将星,眼神应该充满希望,而不是站在未来的敌人的军帐前露出小姑娘一样的表情。

我用拳头捶他,力气大得骨骼都发痛,试图捶开他身上氤氲不散的雾气:“带够衣物没有,路上冷。小心还没到就被冻死。”

为了防止逃兵,将军以下的军职衣物军饷都少的可怜。他笑起来,虽然看起来仍然有些难过,但还是我熟悉的,自鸣得意的样子“我哪里搞得到那些,所以来向你借借。”

我嗤之以鼻,然后伸长手臂把他搂进屋里来。

我们最后下了一局棋,这一次我还是赢了他,只差半目。他放下棋子的时候有些懊恼——我们不再用枣核了,滚圆的黑白的鹅卵石取代了它们——说:“总下不过你。”

他看起来有点遗憾,或者是怀念。火光沁在他的脸上,温和得好像又回到了好几年前。

“你没有经验,”我盯着他看了一会,试图从他脸上找出点不舍,可是他只是盯着棋盘发呆。最终我推开席子,去够那件被我搁在铺上的大衣。太长时间的坐着,腿被压得有些发麻。“兵者,诡谲也。实战太少,等到你多打几次就明白了。”

大衣的棉花塞很足,补丁上的针脚平平整整,都是我自己补得。常年在军旅的人针线活总是不会太差的,没有女人也要过的很好。

他大概明白自己该走了,接过大衣的时候没说什么,只是伸长手臂拍拍我的肩膀。然后低头开始打包他的行李,我看着他布兜里的东西,除了几件单衣一无所有。

有那么一瞬间我突然想大喊几声,招来驻地的士兵用逃兵罪把他抓起来。那样我最好的兄弟就不会有一天站在敌军的阵营里跟我刀剑相向,变成有最棘手的敌人。头顶上忠和义的两把利剑笔直地指向我,让我背后涔涔冒出冷汗,我几乎以为自己已经被劈成了两半。然而没有,我只是拿出一壶酒,对他说“都是借你的,等有朝一日你出人头地,可要还给我。”

“我知道,”他看着我的眼睛说,表情很认真,像是在做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保证。“要是有一天我出人头地,一定不忘记你。”

我们最终谁也没有提到刘邦和项王,好像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赴军的士卒,要和朋友分别,一个人去远方打一场仗。

风雪漫襟。

 

最初几年我常想起他,没有行踪,我甚至以为他冻死在了路上。每次我大破刘军,尸体塞得河道都堵塞,我都怀疑他是不是也在那里面,抱着天下的大志成了河底的孤魂。后来才渐渐听闻流亡的百姓说刘邦的丞相萧何推举韩信,而刘邦就当真封了一个未打过仗的小兵做大将,可不是疯了。

营帐里很是浮躁了几天,倒不是认出韩信的名字。大家都在互相取笑,无非是听说小兵在刘邦那儿也能当上大将军,某某要不要去试试看之类的。玩笑里听不出有几分是心动和跃跃欲试。项王倒是毫无反应,刘邦这几年在蜀中毫无动静,在他眼中估计跟笔架子似的毫不起眼。

在那之后几年刘邦出了蜀中,韩信为他打了大半的江山,名字几乎成了修罗战神。项王是不记这些的,倒是龙且有问过我。我一概佯装不知,却哪里瞒得过他。

“当时你们天天在一起,后来他突然不见了,分明是这个名字。”他冷笑,眼睛和胸甲上的猛虎一块直直地看着我。手里的力气却快要把酒杯给捏瘸了“你知道他的才能?”

“我知道。”我说。

龙且走的时候摔了我的案几,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这件事,只是每每看到我都忍不住露出嗤笑。我与他彻底闹僵。再很久很久以后,龙且再也没有回来,是在跟韩信一仗的时候死的。

这么多年的征战就是为了一统天下的那一天。盼着我,龙且,夏侯,亚父和项王能在一起饮酒。或许我心底早就料到有一天会这样,可是当我问问自己要是再回去一次,是不是还是会他放走时,我答不出来。

我从前看不起患梦魇的将领,如今却开始频繁地做噩梦,有时候梦见他在河堤旁跟我下棋,转眼就提着刀,满脸是血。我转头想跑,身后的草地却全都被项军的尸首堆满。

惊醒的时候门外的小兵报。王与信战,大胜,信北亡。

我才感觉雷动的心跳平复了些,一摸脖子上,全是被汗水黏住的头发。

 

谁也没想到项羽最后会兵败。

我听到消息的时候惊得笔落在地上。彼时项王中了反间计,我气得发疯,带着亲兵出来攻刘邦的城,原想攻下了之后风风光光地回去。谁想到流亡的百姓全都是一个消息,说项羽兵败垓下,自刎而死,头颅赠了昔日故人。更有说江东七城都降了刘邦,大军战无不克,不伤秋毫。天下就要改姓了。

说书人津津有味地一拍案说,当时正是月黑,刘邦围军而唱楚歌,有人看下项羽营帐中有一奥妙女子舞剑,身姿绰约,也是自刎而死。

军心渐渐散了,走在营地里都能听见士卒窃窃私语,逃兵怎么杀都止不住。城中的刘军反杀出来,几乎连计谋都没有用就大获全胜。两千的兵马,死的死,逃的逃,最终只剩四五百人。

当年我和项王从城镇里打马而过时,那些秦暴政下的村庄虽苦,倒还生机盎然。十七八岁的健将儿郎提着布包信誓旦旦说要亡秦。而如今他们看着我,伤疤敷在脸上,眼里还有一点点希冀,说“将军,逃了吧”。

对面的刘军还在虎视眈眈,项羽的死磨砺了他们的爪牙,看着我们犹如在看囊中之物。粮草紧缺,又要到了疫病的日子。到时还不知多少人要无故死去。

我的大半生都在和项王打天下,立要亡秦,他们也是。而今秦已亡,项羽已死,也剩个刘邦占着天下。我从来看不起他,如今他们来说,倒也勉强算个希望。

“散了吧”我说,“散了吧。”

我看着他们欢天喜地地跑去通报,营帐里同乡的商量着结伴而行。热热闹闹地像是在过年,转眼就只剩下空荡荡的军帐。项军拥项王而立,战神倒了,军队也散了。

只是天地那么大,我又要到哪里去呢。

 

再之后的之后,北方有故人称王的消息。

“草民钟离昧,拜见楚王。”

 

我有些尴尬,他反而一点都不生分。

其实他虽然称王,宫室却低调的很。用的是以前郡王的屋子,纱帐有些破破烂烂的也没有修理。他自己都住的随随便便,倒是给了我一间很大的屋子,又塞了好几对侍女。

我没有主动去找他,千千万万的项军死在他手里。每晚做梦都能看见龙且的嗤笑,醒来时衣襟都是湿的,额头全是冷汗。我总在想若当时我不曾遇见他,若是我没有放他走,若是没有他在刘邦手下,项王不可能这么轻易落败。

可他第二天就搬了玛瑙做的棋子到我的房里来,说马上就要新年了却没什么可以招待的,又说楚地的桂花糕最是好吃,让我多尝尝。我不敢看他的眼睛,他却伸长手臂搂着我,声音闷闷的,说:“钟离大哥,各为其主。”

我的棋力已经远不如他了,到后来真真正正输了八目给他,反而什么都不想想了。输棋的时候把他当作项王帐前不得志的小孩,拿出大哥的架势作势要赶他走。他不走,我反而大声抱怨起他的烦人来。

其实他已经不是当年志气满满的青年了。我看出他并不开心,或许是因为刘邦不信任他,又或者是天下一直没有太平。静下来的时候怔怔地盯着一个一个地方,像是在想无穷无尽的事情。穿着华服和琉球,却好像要被压倒了。

我和他并肩坐在梯上,忍不住搂搂他的脖子,说阿信,刘邦不信任你,你便自己打天下吧。

琉球蹭在我的衣襟上,他没有说话,只是轻微地摇了摇头。

 

年关快过的时候我抽空去了一趟酒肆,江东的酒酿法与楚地不同,城里虽有江东人开的酒馆,却总不合心意。前两天我听侍女说韩信抱怨楚地的酒太温和,寻思自己向酒馆买些酒曲来酿,明年开春便能喝了。

坐在隔壁的是一对从江东过来的夫妇,风尘仆仆,还抱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,我闲着无事,边逗婴儿边与他们搭话。

“听说楚王这安宁些,”他们说,嘴里还带着笑意“我们来求个生计。”

我说是,自然是。楚王最见不得百姓吃苦,笑容都要咧到耳根子了。我出门的时候最爱打听楚王的八卦,听见有人讲他好就回去告诉他,看起来比他还高兴。晚上睡觉时挥之不去的噩梦少了很多,大概因为楚地安宁,有时我还会安慰自己这样大概是对的,天下也总算有一块安宁的地方了。想是连龙且也都原谅了我。

酒曲很快拿上来,被装在小瓷瓶子里,用麻绳拴着。我接过道了谢,又转头跟他们讲了会话。

襁褓里是个小姑娘,看着我咯咯直笑,我一直拿手指逗她。只是面黄得很,大概是一直没什么吃的。那对夫妻不知道哪能领到大米,我就用筷子在桌上画了图,他们描在帕上千恩万谢,见我要走了又突然叫住我,脸上遮不住的忧色:“你听说了吗?汉王要到云梦出猎。可不知安生日子可以过几天。”

我一下愣住,拎在手中的酒曲差点掉在地上,马上被我手忙脚乱地兜起来。那对夫妇大概也想不到我这么惊讶,而我只是摆摆手,说放宽心,消息常常有错,何况皇帝巡游的事情是每个地方一月一次的传闻。

我说得轻巧,其实不过是在安慰自己。走出酒肆的时候慌慌张张地,一会儿想刘邦为什么出猎,一会儿想阿信怎么办。越想越心急。路上撞到了好几个人,几乎要抓乱了发簪。

我知道刘邦定然恨不得我车裂而死,几次交锋的时候,刘军的尸首都能塞满整个河道。不知有多少次他差点就丧病我的枪下。如今才刚刚开春,出猎总是在秋季,只是反正出猎只是借口,什么时候不是一样呢。刘邦定是听说了我投奔楚王,怕我和韩信合力谋反,急急过来试探阿信的态度。

可是阿信不愿意谋反,我想。可怜他为刘邦打了那么大的天下,刘邦仍不信他。

有的人,即使自己也猜到一统天下后的刘邦不会轻易放过他、即使每日里排兵布阵、自封为齐王,也不过是为自己暂时地谋得一处桃园。一旦刘邦昭他回去,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把三十万大军拱手相让。我知道他的——在他收留我的时候,在他回报昔日赠他以糠糟那位老妇的时候。

一直跟在我后面的侍卫想来问我怎么了——这是他的意思,自从刘邦一次让找楚王要我的尸首的之后,他就派了三四个侍卫每天跟着我。我摇摇手说没事,心里反而平稳了一点。

我回去以后就躲在屋子里,任何人都没见。直到三天后从房门里走出来,守在门口的侍卫与我关系不错,趁着没人的时候问我在做什么。

“给你们楚王酿酒,”我偷偷告诉他,露出坦荡荡的笑容,“待明年开春就能喝了。”

 

我在房子里待了三天,终于想通。不再想刘邦是否要来,也不去想要是他来了,阿信会怎么做。我仍享受着每天出门带着三五个侍卫的待遇,除了游乐就是帮韩信新著的兵书出主意,喝酒,下棋。闲来也看他抓耳挠腮地处理楚地的公务,可怜他小时候没读过书,条条框框的事情总是做不到得心应手。我每次都笑话他。风从穿过杨柳从河岸上吹过来, 又打着旋儿,在成堆的章文中停下。

我和阿信反而愈发越亲密了,每天一到下朝时间我就从府上往他的宅邸跑,或是晚上直接在那儿借宿。他待我对的态度倒一如往常,亲亲厚厚的,讲话的时候眼睛透着光彩。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云梦出猎的传闻,或者只是不让我知道。

我总归是抱着点私心,想着要是关系再亲厚些,再常劝劝他,说不定他就能同意自据为王。

“我不会反的,”他倒在榻上,眼神望着木梁,这一声起初仿佛喃喃细语,不知在说给我还是他自己。末了他又重复了一遍,声音卡在喉咙里,听起来有些嘶哑“我不会反的。”

 

云梦出猎的消息沸沸扬扬满城皆知的时候,我从校场拿起枪的时候,侍女说:“钟离将军,楚王召您去见他。”

我把手中的枪放下,正了正帽子。有些念念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,说走吧。

楚王宫殿里的纱帐还没换,破破拜拜地挂在那。除了投奔他的第一次,我其实不怎么常站在这个大殿上。毕竟他朝后臣,丧家之犬。

“刘邦要云梦出猎?”

“对……”那声音停顿了一下,似乎下定了决心,“他们说,汉王是为你而来,只要将你的头献给汉王,他就会相信我不再谋反……天下才能定。”

我看着他,不再年轻的将军在贵为楚王后依然穿着粗布做的黑色的庶服,抿着嘴。

很多很多年前,我已经忘记多少年前了,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,他也是抿着嘴这样看着我。一本正经又目无尊长。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怀念我们,或者他年轻时候的事情,那时候他的眼睛在黑暗里都熠熠生辉。而不是现在,像是很深很深的湖水。他老了,不是在他的面容里,而是在他背负的沉沉的镣铐上。

可惜我最尊重的君王,和最好的兄弟,我都看不到他们一统天下了。

“等着吧,”我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气,我们应该有很多话可以说,提醒他小心汉王,或者骂他“竖子不足与谋”之类的。从我投奔他起才过了半年多,我们本来约定要共同去祭拜他的母亲。如果刘邦不来,我们可以一直在这个小小的楚国里排兵布阵,谈兵法论天下。直到老得提不起剑为止,哪怕被人讥笑苟活也无妨。

但天下总归要统一,我突然想起当年那四百同僚,或者酒肆里那个咯咯直笑的小女孩。又想起那天龙且在我的帐里问我,你为什么放他走,我没有说话。

或许项王自刎那一天我就该死的,上天却阴差阳错地给了我几个月的好梦。道别的话挤在口中,却好像什么都不重要了。

剑刃离开剑鞘发出哗啦的声音——那是项王赐的剑,我用它斩了无数汉兵,也有一天用在了自己身上。

“黄泉路上我可不会久等你。”

 

 

 

 

果然不该刚喝那么多酒……

我甩甩脑袋从营帐里坐起来,旁边平日一呼百应的将领全都睡得东倒西歪。头像得裂开来一样疼。还好身上还是干净的。对了……昨天那个人叫韩……韩信?

虽然说到最后已经不记得在说什么了。但是仍然记得他的作战方式独辟蹊径很有见解,让人眼前一亮,即使有些地方考虑得不够周全,但也是可以由作战经验弥补的。而且年轻,有抱负,假以时日说不定能有所作为。

总得来说,挺让人喜欢的。

可惜昨天谈到一半,就被路过的亚父扯走了……我摇摇头。愿他早能得偿所愿建功立业吧。

年轻真好,我想,把散在边上的铠甲捡起来,慢慢吞吞地回房间洗漱。

连眼睛里都发着光。

 

听说项羽兵败的时候我拔下一城,打算和刘邦死于破网,可惜终不是长久之计。

后书载:王年九月得项羽故将钟离昧,斩之以闻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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